绫部先生与我们的交谈虽然大多数时间被推断他所经历的一起事件的真凶占据,但我们也从他的话语里得知,西庵先生的性格是古道热肠,绫部先生将他作为值得深交的挚友。这样一个正直的人,虽说在上了年纪后有些褊狭,倒也不失耿介。
到现在,关于高松冢邮票因何而丢失,现在在何处,依然不得而知。西庵先生在接受我那个假托的解释之后,虽是暂且按捺下了性子等待竹生先生的“善意返还”,不过他这一次等到的却不是竹生先生和他的邮票,而是高利贷从业者翼川女士。
这次见面,据同去的喜连川先生说,翼川女士这次有些奇怪。按理说,她对于高松冢邮票不过是如狼似虎的渴求,但西庵先生倘若坚决不肯割爱,她没有西庵先生的债权在手,要逼迫他也无从谈起。不过这次,翼川女士在怂恿西庵先生用邮票做抵押向她借钱这个老套路行不通之后,居然态度急转直下,甚至拿出了自己的一些藏品,提出用这些藏品来换取西庵先生的高松冢邮票。
“这样一个物欲极强的女性,对于高松冢邮票竟会有这样的执着吗?”
“只能说这些邮票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了。”西庵先生摇着头。“是她把我也约到了西庵先生那里,为的是让我在当场为她带去的东西估价。结果,她带来的东西,价格已远超过那三枚高松冢邮票了。”
“邮票到现在还没有找回来,所以西庵先生也只能强颜推辞吧。”
“可不是吗。经过翼川女士这么一闹,西庵先生又成了热鏊子上的蚂蚁,已经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拜托我对这件事上心了。”
“就算上心,可是我们就算得知了翼川女士对三枚高松冢邮票有特殊的执着这个新情报,又能从中推出多少理据呢?”
“恐怕,新情报还不止这些呢。翼川女士陡然拿出这么多东西,我们肯定也会感到反常吧?我们也试着问了问她提出这个新条件的理由,没想到,这一问似乎却打开了她的泪腺。她还是一身黑衣,掏出手帕捂着眼角,让我们意识到,她似乎像是失去了什么亲人一般。”
“诶,那么她的家庭情况是?”
“她的父母和丈夫早年就去世了,现在的亲人就剩下她那个嫁出去的女儿。不过按照年龄推算,她现在不过三十出头。”
“这个年纪不至于骤然离世吧……而且,她的女儿在她的抚养下长大,要说和一套高松冢邮票结缘,于情于理也难以解通啊。”
“正是如此。她虽然说话带着哭腔,但道出的理由却并非亲戚离世。她之所以想要那一套高松冢邮票,是想亲眼过目一番,以确认她心中的一个疑惑。”
“高松冢邮票的加印版唾手可得,她要这一套邮票,为的是确认原印版上面的某些细节吧。”我沉吟道。“喜连川先生,你在之前接触那一套邮票时,有没有在上面发现某些独一无二的细节呢?”
“它就是普通的盖销票啊。”
“盖销票,难道是翼川女士想要确认高松冢邮票的时间或者邮局吗?”
“这也不是。内行一点地分,盖销票也分为多种销票方式,其中一种便是滚销票。当年,邮票除了在邮局购买,还可以在一些没有邮局资质,仅作为邮局分销邮票的代销点买到。如果邮局在送票给这些代销点时没有盖戳销票的话,就需要它们自行销票。然而,它们又不具备盖上正规邮戳的权利,所以只好使用不带日期和邮局地址的戳印来盖销,这就是滚销票。而西庵先生持有的那三枚高松冢邮票,正是一套滚销票。”
“它们是看不出任何痕迹的滚销票吗……那,翼川女士到底要确认这张票上的什么信息呢?”
“这就是我们大惑不解的问题了。到现在,我也只有一个想法。”
“哦?”
“翼川女士提出如此丰厚的条件,仅仅为换得一套无法读出特有信息的邮票。我想,她是在确认那套邮票是否还在西庵先生手上。”
“难道她也听闻了西庵先生邮票丢失的事情?”
“我这么想下去之后,本来也是这么认为。但我可以确信,这件事情发生这么些天,又不是上了新闻,知道的人仅仅被封锁在你、我和西庵先生三个人当中。如果翼川女士现在基于这个目的提出请求,无异于不打自招,她和邮票失窃的真凶有关。”
“说到底,翼川女士近来开出这个不合常理条件终归是要有原因的吧。如果变故不是出在她身上,也只能从她唯一的近亲,也就是她女儿身上寻找线索了。她的女儿现状又如何呢?”
“这倒的确是出了点状况。挺住在八乡的人说,她的女婿最近突发暴病去世了。”
“这不是个很严重的状况了吗!那么她来索要这套邮票,和她的女婿有没有关系呢?”
“这基本上没有可能。我来介绍一下我了解的情况吧。翼川女士的女儿,嫁入的也是一户普通人家,冠了夫家的姓氏油木。这一家对邮票没什么兴趣,从事的也就是普通的上班族。翼川家的女儿嫁入这一家也有五六年了,从邻居的反应来看是不至于有什么鸡飞狗跳,不过……”
“不过?”
“恐怕对渊子来说年龄还有些未到吧……总之就是……”喜连川先生沉吟了许久,终于选了一个我能够揣摩其中道理,又不至于太过露骨的描述。“成婚许久,却依然没有子女,其中总归是有些原因的吧。”
在这一句话点醒之下,我姑且是明白了这对夫妻之间总归是有一些影响生育的因素。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翼川女士的女儿是在那位留学的年轻人即将归国时仓促许配出去的,恐怕翼川女士在事前也并未深究太多。唐土的《初刻拍案惊奇》,其第十篇记录的便尽是这些乱点鸳鸯谱的故事。这样说来,我本以为三十多岁的年纪不至于暴毙,但翼川女士的女婿这一离世着实令我出乎意料。
“这次的暴病而亡,会不会和这个有一点联系呢?”我做着最坏的设想,比如这次油木家年轻人的死亡或许便是因为他严重耽误了油木太太的幸福,进而恐怕还有可能牵涉到刑事。“或者说,油木太太,也就是翼川女士的女儿是否有故意为之的嫌疑?”
“没有,没那么严重。他们后来也查清楚了,这个人的死因是高血压突发。”
“按说,夫妻的年纪大抵应该相仿,翼川女士的女儿三十岁刚出头,她的丈夫就算再如何悬殊,按理也不会大过四十岁。未到不惑的年纪便因高血压而去世,这样的人要么是身体素质极差,要么是工作压力极大,而且程度都到了我难以置信的地步。”
“你说的不错。油木家这个年轻人的确是个工作狂,几乎可以说以加班为乐,每天都忙碌在为他们的会社联络业务当中。参加饭局、伺候娱乐等等对他是常事。不过话说回来也是,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又是在霞浦这种没什么竞争压力的城市,为什么会得上如此严重的压力病呢?”
“难道他属于那种一发病便迅速恶化的体质?”
“据我所知,虽然有不少病症来势汹汹,比如突发脑溢血的确可能瞬间失去生命。但高血压绝不会是这样,这种病重度发作总归是一点点积累成重度的,而在之前,轻度的症状便已经能够引起这家人的警觉了吧。”
的确。工作压力和饮食不规律的影响下,轻度的高血压症状出现在所难免。不过,在健康意识和健康知识日益普及的现在,在高血压症状出现时,便已经会引起当事人的警觉。更何况他已经有了家庭。他的全职太太至少能照料他认真吃降压药,不至于发展到控制不住的病状。
“会不会是他在一场饭局中过于尽兴,吃了太多难以消化的食物或是喝了太多烈性的酒,以至于产生症状呢?”
“霞浦还真没有这么厉害的食物吧。”喜连川先生抓了抓下巴。“油木所从事的业务也不至于是要靠酒量才拿得下来的那种巨款级的融资,无非是普通的竞价和商品往来。按照我的社会经验,这种内容的餐会才不会上什么烈性酒,无非是看场合上些低度的清酒和葡萄酒罢了。”
尽管我还处在不能饮酒的年纪,但父亲早已告诉过我诸般酒类的背后所蕴含的意义。喜连川先生所言不虚,他们所选用的酒和场合并无冲突。在不过分的饮宴情况下,这些低度酒的摄入量是决不足以引发致死程度的高血压症状的。
“那么,油木先生在生活中还有没有其他容易诱发高血压症状的行为呢?比如身体肥胖又缺乏运动、睡眠完全失去规律、摄入高胆固醇食物什么的?”
“这我就不是很了解了啊。听翼川女士边哭边说的话里,她那女儿虽然对自己将她强许给油木有所微辞,但带着嫁妆去了油木家之后,久而久之,也还算没弄出太大的波澜。如果翼川女士的女儿把油木家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邻里总归是能打听到的吧。我觉得可以认为,翼川女士的女儿还是至少能做到日常做妻子的本职的。”
“这样啊,也就是日常的打理家务都能做到,那么就可以排除睡眠不规律和食物营养均衡吧。那么,他的身材怎样呢?”
“一副不算少见的上班族形象啊。渊子你随便到门外盯住一个上班族,他和这种人的形象不会差过百分之三十。”
“也就是说,身材也没有特别的偏胖吗?”
“是的。”
“还有一种可能,除了正常饮食之外,他有没有什么不良的摄入癖好?比如过量饮酒、吸烟、甚至……药品一类的。”
“要是有这些不良癖好,翼川女士在哭诉时就会向我们抱怨了吧。就连翼川女士自己,对他女婿的评价也不错,说他正直善良,事业心很重,除了因为事业使得不太顾家以外,没听她数落出什么缺点了。”
“恐怕,如果一切都找不出动机和方法的话,就只能从‘一切的一切’去找了。”
“这是说……?”
“油木先生的去世,既然任何一种‘有意’的动机都被排除了,那么,在两种‘无意’的情况叠加之下,或许就会造成这样一种悲剧的结果。”
“这是说无心之失,或者说弄巧成拙吗?”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吧。只能是认为,互不相识的两方各自做着都认为是无碍健康的事,结果发生在一个人身上时,却造成了悲剧。比如,一个人中午吃的是沙拉、水果拼盘等高维生素C食物,晚上吃的又是各类生猛海鲜,倘若这个人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他就会因为二者接触而产生的毒物住上好一阵子院。油木先生的情形也是类似,在家里吃了一种本以为无害的东西,在外面又吃了另一种本以为无害的东西,二者在一起,便容易造成一些严重的反应。”
我所指的东西便是降压药和葡萄酒。降压药的原理,一般是使用单胺氧化酶的抑制作用。而这种东西碰上葡萄酒,会使药效失效而血压骤增。在这种情况下,血压从习以为常的惯常值陡增至畸高,伴随的症状便是剧烈的头痛、呕吐等严重高血压危症,进而可能导致的便是脑出血和危及生命。这就是我所说的,在两件看似无害的行为的叠加之下,产生的无意间的致命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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